“你在干什么?!”
十七岁的拉维尼奥惊醒,发现自己趴在神庙的地板上,维比迪亚正严厉地看着伊。
伊居然在第二次值夜班时睡着了。拉维尼奥跳起来,恐惧地想起三年前于黑暗中落在皮肤上的鞭子:“请不要告诉大祭司,嬷嬷,我什么都会做。”伊跪在地上请求,因为依然不知道怎么处理新的声音而说得笨拙。
“你知不知道圣火万一因为你睡着而熄灭会怎么样?”
“罗马将、将有大难,当班的贞女会被祭司团及法庭调查……”
“你经得起调查吗?”
“我……”
“你知不知道万一你睡着的时候起火把神庙烧着会多么危险?”
“嬷嬷……”
“换班后到我房间来,我要抽打你的小腿。”维比迪亚说。
于是黎明到来的时候,拉维尼奥就去了,等到维比迪亚的贴身女奴让伊进去,跪下准备挨训。
贴身女奴出去关上了门,出乎拉维尼奥意料的是,维比迪亚倾身把一只手放在伊脸颊边上,她轻柔地说:“你知道你和其他人不一样吧?”
晨曦把房间映在一种暖色的朦胧里。拉维尼奥预料一种新的感觉仿佛要到来,而就像对伊新的声音一样,伊不知道如何面对它——这是哥哥和父母没有教过也无法教的,因为他们从来不必在这个处境里:“嬷嬷……”
“嘘,不要出声。”她用一根手指抵住伊的嘴唇。
三十五岁的拉维尼奥从冷水池中浮上来,大声地喘气。长袍在水中散开,并不像人们画的水仙女那样仙气飘飘,布料被刻意染成即使浸湿也不会透出什么的黑色,而羊毛布料打湿的感觉非常沉重。多年来拉维尼奥已经习惯这样的沉重。这是交班后的清晨,不是任何罗马人习惯入浴的时间,因此适合拉维尼奥锁上浴室门清洗自己——当然,没有人按照罗马的习惯来给伊全身涂满橄榄油再刮去身上的脏污。在浴池边上,拉维尼奥放了一小碗橄榄油和一块绑在棍子上的海绵——维比迪亚曾经对后者开了很多与厕所1有关的玩笑。
也没有别的办法了,用棍子把蘸了橄榄油的海绵在水下伸入长袍擦拭皮肤时,伊想。这些年来并没有人抱怨过拉维尼奥的清洁程度,但拉维尼奥从来没有觉得自己洁净过——也许是这不得已的奇怪洗法,或者……是要洗的这具身体。这是维比迪亚死后的第一个祖先日2,新任首席贞女曾想推掉祭拜。“你已经很久没有走出宫殿一步了,”塞西莉亚说,“我不替你,你该出去透透气。我在这边照看别的,你晚上再回来。”她颇有主妇气质地加上最后一句,仿佛拉维尼奥才是她发号施令的下级。末了她更温和地说:“你认识她们,该你去的。”
罗马的二月并不怎么暖和,拉维尼奥透过湿衣服与空气接触的部分身体轻轻发着抖,但冷水会帮助解决每个早晨的某种麻烦,想起维比迪亚却对之毫无帮助。伊深吸一口气,再次潜入水中,水灌进耳朵仿佛也能帮助屏蔽更多思绪。
这是珀拉到宫中维斯塔神庙区域工作第一天,同伴们都羡慕她真是交了好运,不像在有的宅子里被男主人或管家抚摸是家常便饭。手腕上绳子的勒痕3已经渐渐消了,在擦马赛克地板时她辨认出一只小狗的图案,不禁微笑了起来,她开始觉得也许自己能在这个新环境里找到一些生活的秩序。珀拉提起水桶转过墙角准备去擦下一块地板,这时听到了滴水声。一个高的黑影从浴室出来穿过走廊,珀拉打翻了她的水桶:“鬼啊!!”
像是受了惊,黑影逃也似地开锁进了一个房间——锁?
“可怜的珀拉。”海伦娜善解人意地说,“那是拉维尼亚首席贞女,她人很好,也不打人,你不用怕。”
“首席贞女?”珀拉小口啜着海伦娜递来的掺葡萄酒和蜂蜜的热水,“我以为贞女们穿白袍子。”
“只有一点。没跟你说清楚是我的错,”海伦娜说,“首席贞女大人的习惯是在早上穿着黑袍子洗澡,她不要人进浴室服侍,但是她回房间的路上袍子会滴水。我要是你,就会等到她洗完再擦地。”
拉维尼奥摸索着检查干衣服已经穿好,在黑暗中这并不容易,然后拉开帘子——这顶细高的帐篷样的东西是另一样定制的东西,无论在贞女之家或者宫殿,拉维尼奥只会在这紧闭遮帘的完全黑暗中脱掉衣服,如果伊发现任何透光的地方,帘子会被完全换掉。毕竟你永远不知道什么人会从哪里看着你,伊想,那个女奴——是新来的吗?——好像受了惊吓,伊会叫人带糕点给她的。
“我真的很像鬼吗?”在海伦娜来梳头的时候,首席贞女问道。
“是我没跟那孩子说清楚,”海伦娜利索地给头发分着股,回避了问题,“她是个山里孩子,又是祖先日的大清早,那会天都没大亮呢。”
“塞西莉亚说得对。”拉维尼奥说,“我是该出去透透气。”
等到多层的紫红绳冠又端坐在头顶,镶紫红边的白头巾已经戴上扣上饰针,就到出发的时候了。拉维尼奥挎着篮子走出宫门,发现门口等着两个拿束棒的奴隶。拉维尼奥问过马提乌斯,能不能至少不带仪仗去祭拜,答案是不行。“这是正式的公开祭礼,什么都得按规矩来。不然人们的信心就更少了。”
许多人死在了去年的大火中,拉维尼奥想,不知道去祭拜亡者的人是会变多,还是大量本应还活着的祭扫者也已渡过了冥河。死于大火的维斯塔贞女们没有留下多少完整的遗骸,在贞女之家的废墟,拉维尼奥曾看着士兵们收集了一些难以名状的焦块分装到十个骨灰瓮中,四名贞女,六个女奴,一排黑洞洞的瓮口对拉维尼奥问着不可能被回答的问题。伊的烧伤就支持伊看到这里,葬礼时伊趴在床上,背上的绷带里裹着马提乌斯从帕提亚收集的另一个方子。如今伤口变成伤疤,第一个祭拜的祖先日也到了。
拉维尼奥尽量像曾经被教导的那样走得更端庄些,两个拿束棒的奴隶在前面开道——他们不必做什么,罗马人已经习惯了看到束棒就让出路来,至今没能习惯的是拉维尼奥——束棒招来的目光比平时更多。“呼吸。”首席贞女对自己说,只要今天没有人看穿就可以,只要先挨过这一天。
埃涅阿斯顺着人流向阿皮亚路走去。祖先日理论上是不给奴隶假期的,但工地上的大小长官们都有他们要去祭拜的坟墓,今天的活也就多少停滞了。埃涅阿斯是悄悄远离正在讨论今天快活计划的同僚们走开的——他在何时学会不引人注意的?在灰白的天空下,埃涅阿斯挤过人群,看到他所认识的那个身影在一座新坟前跪下。
人们屏息看着首席贞女第一个在祖先日祭拜,盐麦往陶片上撒了五次,小陶瓶里的葡萄酒往陶片上浇了五次,深红的液体溢出陶片向坟墓之外的地面蔓延,如同在努米托梦中从瑞亚·西尔维亚4腹中长出的藤蔓将布满帝国的疆域。没有人为这溢出惊讶,人们知道,前四次是为四位已故的维斯塔贞女,但第五次是为全罗马的所有亡者——如果他们没有人祭拜,至少能饮到罗马的主妇为他们斟的酒、为他们炒的盐麦——“等我死了,这里面也会有我的一份吗?”埃涅阿斯悲哀地想,如果奈乌斯或者别的什么人提起这样的念头,他一定会大骂乌鸦嘴。在拉维尼奥念祷词的时候箭手没有听,只是盯着伊的脸,又是苍白和青黑的眼眶,罗马究竟是如何使唤祭司的?如同奴隶一样?
笑话。他自嘲地想,这怎么可能会一样?他会想这个不过是因为维斯塔贞女被剥夺了也不会有家庭,历代首席贞女的祭拜是她们中的亡者们唯一的贡品——即使是那个维比迪亚,在她做过的一切之后,拉维尼奥为她的死流了泪,现在还要来给她祭品……那两个拿束棒的奴隶面无表情地站在边上,他忽然感到那穿白袍的身影十分弱小,有一天伊也会终结在这样的坟墓中等待这唯一的贡品。“也许等到了冥界,我们等待的就是同一样东西了。”他对自己说。
感觉到四周的人群渐疏空气更为冷冽时,埃涅阿斯才意识到仪式结束了。人们已经散去他们各自要拜祭的先人墓碑前,可埃涅阿斯要拜祭的人在这里都没有墓碑,他想起爱琳和父母,又一次感到孤独和痛苦。
“没事了,你们可以走了。”拉维尼奥把准备好的赏钱递给拿束棒的两名奴隶,把后半句“你们也有要拜祭的人吧,去吧”吞了下去——伊想到被俘为奴隶的人在这里不会有他们先人的墓碑。他们拿束棒的肩膀松弛下来,行礼后走开,伊希望他们今天能找到他们的安慰。首席贞女从篮子里拿出旧斗篷披上,遮住头顶的绳冠和显眼的白袍,向埃涅阿斯看去——真是他,只有他还站在原地不动。拉维尼奥感到自己迫切需要转移注意力来压制关于维比迪亚的回忆,伊发现自己向箭手走去,在掠过他时伊轻声说:“伊戈利亚5。”今天阿皮亚路上人太多了,拉维尼奥希望他能明白。
埃涅阿斯找到泉水边时,依然在思忖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但拉维尼奥转身向他看来:“我向你道歉,”首席贞女急切地说,“我那天没有问过你就吻了你,一定让你困扰了。”
突然所有关于死亡与逝者的念头在祖先日离开了埃涅阿斯,他注意到拉维尼奥有温暖的灰绿色眼睛:“我想今天是火灾后的第一次祭拜,你……还好吗?”他牛头不对马嘴地回答。
狄安娜在此时或更早时候抛弃了拉维尼奥,带着她的弓箭去密林深处追寻野鹿。拉维尼奥靠近时埃涅阿斯张开手臂表示他的同意,他们拥在一起,寻找着对方的嘴唇……
“这是什么?”拉维尼奥问。
埃涅阿斯意识到他们还抱在一起,但脚步在跟着鸟鸣转圈。“一个不列颠尼亚传统。”他胡诌道。
拉维尼奥低声笑了:“我不信,但是我喜欢。你对别人也这样说过吗?”首席贞女的手伸进箭手的斗篷,抚过他的肩膀——那里有一块旧伤疤:“有人……抚摸过这里吗?”伊轻声说。
“在下日耳曼尼亚6,一根长矛。” 埃涅阿斯感到喉咙发紧。今天他穿着一件旧罩衫,隔着已经洗到褪色发软的布料,拉维尼奥的手下移,摸到他背上的那道长伤疤:“这里也可以吗?”
“在凯撒里亚7,一把剑。”
“这样呢?”伊的手指在另一处打着圈。
“幼发拉底河东岸,帕提亚人的箭8。”
他们颤抖着倒在草地上,罗马的春天在空气里渐渐有了影子,埃涅阿斯把手探向拉维尼奥的长袍下摆,轻轻上移……
“不行!”首席贞女大叫道。
箭手忙不迭地把手收回:“是我会错意了。”
“不是……”拉维尼奥拢起斗篷前襟将自己包裹起来,“我的身体……不是它应该是的那样。”
“我不在乎。”
“我在乎!”眼泪从那双眼睛里涌出来,拉维尼奥蜷缩在斗篷里。埃涅阿斯不知道该说什么,除了把伊揽入怀中。“对不起,我好累。”已经一天一夜未眠的首席贞女说,然后闭上了眼睛。
1 一端绑着海绵的棍子在古罗马的常见用途是如厕后用来擦屁股的工具。
2 Parentalia, 从2月13日开始至2月21日,是罗马人拜祭祖先的日子。一名维斯塔贞女祭拜的记录仅见于公元四世纪的一块石板,这名贞女是首席贞女乃后世推测。一种理论是由于已逝的维斯塔贞女无后,将由后世的维斯塔首席贞女祭拜。另一种理论是维斯塔首席贞女的祭拜是为罗马所有无人祭拜的亡者。
3 被俘或被买卖的奴隶常被绳子在背后缚住双手。
4 据 Livy 和 Dio Cassius。传说中努米托是古代一拉丁城市的国王,特洛伊的埃涅阿斯的后代。瑞亚·西尔维亚是他的女儿。努米托梦见女儿腹中长出葡萄藤,覆盖他的王国也蔓延到遥远的土地上。担心这个梦预示着女儿生下的孩子会夺取他的王国,他将公主送去当维斯塔贞女。瑞亚·西尔维亚在夜里看守圣火时被火中出现的战神玛尔斯强奸,生下罗慕路斯与雷姆斯,传说中建立罗马城的人。
5 维斯塔贞女专用的一处泉水,在罗马郊外。这个地方在第四章出现过。
6 公元47年对下日耳曼尼亚地方 Chauci 部落的征服,箭手时年十四岁,刚参军不久。
7 在公元54年,凯撒里亚发生了多神教教徒与犹太人的冲突,当局选择支持多神教教徒,派兵镇压犹太人。
8 在公元62年罗马与帕提亚的战争中,幼发拉底河东岸发生苦战。
评论音轨:突然陷入热恋这实在是……这章里拉维尼奥对埃涅阿斯说的第一句话是道歉上次没有经过同意就吻他,在古罗马上位者对下位者做这种事情是会看作理所应当的,而道歉说明拉维尼奥把他当作平等的人来看待。而这章里埃涅阿斯对拉维尼奥说的第一句话是问火灾后第一个祭拜日伊还好吗,在祭拜的日子里其他人关心死人、脸面与仪式,只有埃涅阿斯想到拉维尼奥可能被这个场合触发创伤。虽然看起来风马牛不相及,但这简直是麦琪的礼物一样的对话,对于两个孤独痛苦又本来就在有好感的人来说,就是马上陷入热恋。
Comment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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